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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历程

四. 尚家沟
  农村里重男轻女的观念很普遍,女孩子稍微大些,家里就让她们嫁了减轻负担或帮助养家,失学的命运总是先轮到女孩子的身上。

这次到黄羊川,不仅来看看学校,我更想去看看孩子们在信中所描述的家乡,了解孩子们心灵的真正处境。
北山的大台村,那小彭称为「三不管的自由村」,要爬三个多小时的山路。因时间所限,只好作罢。学校安排我去比较近的「尚家沟」做家访,那儿住有好几位学生,而且就在黄羊川与古浪的半路上,车子可以开上去。我特别要求多去女学生家拜访,希望生性好客的乡民们因我们去作客而感到「荣幸」,因而改变他们「重男轻女」的旧思想。这时我才意识到,我这「高科技公司的总经理」的头衔还有几分作用。

校长,政教主任,书记,还有几位老师和我们坐了两部车,浩浩荡荡驾临尚家沟。住在尚家沟的学生们因为我们要去家访,集体坐了一部拖拉机先回家。在一条平时供拖拉机行驶的土路,车子颠颠簸簸载我们上山来到这个山沟村。学生们乘坐的拖拉机在半途发生故障,我们反而比学生们早到一步。
那儿真是个「穷乡僻壤」,也许是因为庄稼都已收割了,光秃秃的,一望无际的黄土没有半点绿意生气。当时学生们气急败坏地从后头赶过来迎接我们的真诚热情,令我非常感动,虽然我没有看到学生们在信上描述家乡的美丽的那一面,但我深信他们都热爱家乡,甚至不因家乡的贫困、落后而羞于见人;他们的内心纯真、坦荡荡,他们勤奋、憨厚。
那儿可真是「地无三里平」,一块块的田,像是大地多余、不必要的补钉,已收割过的庄稼像是破绽,把被雨水捉弄、糟蹋的大地的贫瘠和干涸,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。
「哦!祁连山下的人们,你们也太沉默、太能忍耐了。雨水,你带给他们偶尔的丰收,使他们依赖你,一代又一代地等待你给他们带来好运气。雨水,你是他们心灵的鸦片!你的毒钩就是心灵的绝望、沮丧,你的权柄就是『贫愚弱私』的圈套。天啊! 救这些孩子挣脱心灵的捆绑吧!」西南远处夕阳正笼照祁连山,我望着周围断垣残壁的农舍、披在半山坡的旱田,在心里呼喊着。
一位女学生领着我们到她家。这儿不缺地,每个农家都有自个儿的小院子,堆着农具、粮食、杂物。她的家境算不错的,父亲是当地的大夫,收入固定。她家除了那有炕的主屋,外头还有个小屋做厨房。到了院子,我们一行人簇拥被迎进主屋,我更被拱上炕的正中央盘膝而坐,两手搁在两个叠得四四方方的棉被上。
炕上排列着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棉被,每个上面都罩着有手工刺绣的白布巾,这就是每个家人在这「通铺」上的床位。炕边的三面墙挂有带刺绣的布帘,隔开土墙,给人一种温暖舒适感。主屋的正中有类似供桌的摆设,以前可能是放祖宗牌位的,现在壁上贴着国家领导的全身图照。主屋的另一侧,大概就是大夫的诊所和孩子们做功课的地方,架上整齐地摆放着教科书和其它书籍。这学生的功课不错,墙上贴了许多奖状。
主客都脱鞋上炕,其余的就沿着炕边坐。主屋中间有一炉火正烧着开水,学生和家长们殷勤地奉上茶和刚出炉的馍。经过一阵寒暄,我就单刀直入,当着家长面前问那学生将来想做什么。那带纯真笑容的脸顿时通红,低头不语。
她的家庭是所谓「组合式」的,生父在她七岁时肝癌过世,有个弟弟又在车祸中丧生,几年前母亲带着她和妹妹到尚家沟,和已有两个儿子的继父「组合」现在这个家。继父的人很好,从她的穿著使用可以看出继父待她不错。然而上有两个哥哥,下有一个亲妹妹,念三年高中要一、两万,对年平均约收入2000元的山沟家庭,继父再怎样公平对待孩子,也使她对升高中之事感到忐忑不安。
继父对我们诉苦,母亲在旁闲忙着,面有难色,她的头更低,不敢正视人的眼睛淌着泪水。小彭在旁怂恿她说:「林总在问你,你说话呀!告诉林总你想上高中,想上大学。」我好象听到她细声的回答:「我想考师专。」上师专有公费补助,将来有就业保障。后来我才知道她真正的心愿是将来当医生。现实生活的压力,使山沟里的孩子特别早懂事。 我们接着去另一女生家,就在洼一点的下方,走个一两分钟的小土路就到了。这位学生的家境,从进她家的主屋开始,就令人不言而喻地体会到「清寒」两个字的真正涵意。在炕那一侧的主屋的墙上贴满着品学兼优的奖状,几本教科书整齐地摆着,除此之外,屋内没什么装饰。炕上几团棉被倒是排得工整,炕的墙糊着一张一张旧图刊的纸,而且只糊到墙的一半高。
她父亲经年在外打工,家里只有母亲带着一个妹妹。人丁本就不旺,在屋中间的火炉又是凉的,在十月初的碧云天,屋里头冷冷清清,赛似穷秋。因为长年干涸,十多年来她们的田已没长过什么庄稼,豆子在去年就绝种了。她母亲看着家,兼顾着已经没剩多少的田里活,父亲和人出去新疆给人种瓜、摘棉花打工做零活,每天收入十来块钱,有时还被骗了,更回不了家。听说她母亲花了好多钱「治病」,希望能生个儿子。也许老天怜悯她因为没生儿子而在村里抬不起头,给她两个功课都考第一的女儿。
她母亲整个头裹在布巾里,是个典型的农家妇女。当我们一上炕坐定,她就不停地说了一大堆古浪话。我一句也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,只见家里的女学生斜坐在炕边,低头不语,眼眶红红的。透过翻译,知道她小学毕业后父母就不让继续念书,要领她去外地打工,并准备今年给她招个女婿来养活他们。她「哭闹」个不停,后来舅舅来把学费给缴了,她才上了初中。 这位女孩子也许能上完初中,但要上高中准是不可能的。虽然我要校长转告这位母亲一定要让她继续念书,别把她早嫁了。可我也知道我这「总经理」在此是不管用的。农村里重男轻女的观念很普遍,女孩子稍微大些,家里就让她们嫁了以减轻负担或帮助养家,失学的命运总是先轮到女孩子的身上。
暂时地,这对家里的「穷急」有所缓解,实际上又陷入「贫愚弱私」的圈套,脱离不了那束缚心灵的权柄。从学生的来信,我得知有很多女孩子念书的机会是靠「哭闹」争取来的。「哭闹」,不肯屈服于那恶者的权柄,不愿就范于它那「贫愚弱私」的圈套,可能是唯一的方法。后来在给她们回信时,我都「鼓励」她们:「为了争取上学,哭闹无罪。为了拒绝被嫁掉,造反更有理。」
这位女学生的家访过程,实在令每个在场的人掬大把同情之泪。她那无助的表情,祈求的眼光,令我无法正视。「矫枉必须要过正」,我当时起了一个主意:为什么不把她接来天津上学,让她的父母能扬眉吐气?也许尚家沟的父母心,从此会「不重生男重生女」了呢。学校方面觉得是个好主意,我当时也觉得这是我使用「总经理」头衔的机会。
回到天津后,为此事的可行性和有关方面做深入的探讨,最后是卡在学籍无法解决的情况下而作罢。后来想想,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,因为太多这样的好学生了,实在分不平。

时间已晚,而且天将雨,我们匆匆地走访了另一学生的家,就急着在雨下大之前赶下山,否则那泥泞的山路无法行车,那晚上真的就得在尚家沟「插队」了。  
尚家沟还有许多孩子的家没去成,有几个孩子后来写信给我:「林叔叔,你那天到我们尚家沟,我在家门口一直苦苦等你来作客,后来才知道你匆匆地走了,你去了xx,xx,和xx的家,就没来我家,我痛哭了一场。林叔叔,你何时再来?一定要到我家作客。」山沟人们的真情,和每家让我带走的刚蒸出来的大馍馍一样热活。孩子们送我们上车,都依依不舍。女孩子们更是难以道别,一声一声:「林叔叔,你什么时候再来?」声泣泪垂。我把每个人拥在怀里,只说了句「要坚强」就哽咽了。

其实我最想去家访的是王占基家,去看他那叫王皎秀的妹妹。「她虽然没有动人的大眼睛,但我却无法直视她的双眼。」这是在小彭的信中最引起我关怀的描述,「那是我所见过最懂事最听话的眼睛,没有笑容,没有欢乐,只有对命运的顺从。」
王占基不在24位给我们写信的学生之内,我也不记得在学校访问时见过他。我回到天津后才接到他的信,也给他回了一张小纸条。后来我们去拍摄纪录片时,终于采访到他家,因而对他的情况了解较深。从他的信可看出他的性格,真如他自己描述的「孤僻,爱哭,一听音乐就想哭」。看了采访他的记录片后,我更为他对妹妹的爱而感动。
在纪录片上,看到他父亲说:「我这一生本身就是苦中的苦人,……这样苦下去活着,直接说,就是没出息。……就是把我苦死也罢了,我就是想着给娃娃们供点书,把我的穷面貌给改一改。」也看到他对妹妹辍学的痛心:「那时父亲不叫妹妹上学,我就气上来,坚决不念书,想退学叫妹妹念书。那时候要退学,爹也不行,我只好带着痛苦的心情去念书。念书的时候我极其消极,念不下去,我就有死的想法。妹妹也大了,就叫妹妹结婚吧。我就去死!」嚎啕大哭起来。
这是我们所拍摄的纪录片中,最令所有人感动的写实。
「十七岁的我,是个社会的败类。一切精神信念都很消沉,做事没一点风度,就连说话时,声音都是颤抖的,做事总成不了,是一个无法面对现实的废渣。」每当我读到他信上所写的这段,都不禁地破口大骂一声:「他妈的!作弄人的『雨水』。你使年轻人看不见希望,老年人不再做梦。他妈的!折磨人的『雨水』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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