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．青海青  
在甘肃，你的脑海里不会出现「土地」这个词：山是养育一切的母亲。

「青海青，黄河黄，更有那淘淘的金沙江。雪皓皓，山苍苍，祁连山下好牧场。」这首「西北民谣」，我已忘了什么时候学会唱的，只记得最后一次「正式」地学它，是教育部在金山办的「出国研习班」里。那时政府深怕留学生一旦出了国门就忘本，所以特意在研习班里统一教唱一些「民谣」。
早年从研习班出国的台湾留学生都会唱这首「西北民谣」，在各国学生表演会中，不用排练，大家临时站上台，都能把这首「青海青」唱得有声有色。我向来以为这是一首唱遍大西北的民谣，直到去年我到了祁连山下一个叫「黄羊川」的山村，才惊异地发现那儿的学生从来没听过这首「青海青」。
「祁连山下好牧场」，给人一副多么壮丽的景象。在去黄羊川之前，我曾路过祁连山。那时是从兰州坐火车沿河西走廊到嘉峪关。因为是坐夜车，所以虽然顺着祁连山脉向西北走，车外一片乌漆抹黑，看不到祁连山下的真面目。一直以为它依然仍是「风吹草低见牛羊」，到处有好牧场，直到我读了小彭描述那儿的一段文章。小彭是我以前离职的部属。
「在甘肃，你的脑海里不会出现『土地』这个词：山是养育一切的母亲。」
小彭给我们的信上说：「从我第一次在火车上看到黄土高原上的山开始，我就在观察这些朴实的山。它们如此相像，如此不起眼，你很难对自己说，我看到了美景。到了学校，山就在面前，它的贫瘠和干涸赤裸裸地显现在你面前，让你难以直视。」
读到这儿，我内心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。这感觉和几年前路过大板城，没看到一个「辫子长，两只眼睛圆又圆」的姑娘时的失望有点相似，但这时的失望感更带几分惆怅和失落。如果另一首中国人都会唱的「长城谣」给人的是悲壮的情怀，那么「青海青」则是自豪的欢呼。
「青海青」歌词中有一句「…中华儿女，来吧、来吧…」。然而此时，这么一句「来吧、来吧」的呼唤，正如小彭信上说的：「就像面对敝怀侧卧的母亲一样，你感到缺乏勇气。」牛羊不见，风吹沙起，是否像北京的「沙暴」一样直叫人难以正视？本来只想随手翻阅的小彭的信和一叠黄羊川孩子们的信，这时令我起了由衷的关怀。
小彭全名叫彭海纳，南京大学数学系毕业。几年前来我公司应聘面谈时，我记得谈的是他在大学里的文艺活动，而不是招聘一般计算机程序员有关的课目。当时我正需要有创作能力的理工人员，所以小彭就被录用了。
后来几经内部改组，小彭被编制负责处理专利案件的申请，成为一名专利工程师。这不是他的数学本行，写专利申请，也不是他喜欢的文艺创作，所以我一直担心他不会做很久。然而经过三、四年，日子也这样过了。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他给我的e-mail，说他干不下去了，理由竟然是：「在公司里太舒适了。」
那时好象是初春，在天津，外头还是春寒料峭，令人抖擞。
他告诉我，有一天晚上加了班后回家时，在路上一个小面摊停下来吃碗面。看管面摊的是个妈妈，有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儿在旁帮忙。晚上九点多钟，看到那小女孩端盘收拾碗筷，那双红冻的小手，让他在寒冷寂静的夜里，一路哭到家。公司里这么舒适的环境和优厚的薪水，令他有罪恶感，所以他要辞职。
当时我想：「钟鼎山林各有天性」，就让他离职了。
后来听说小彭到祁连山下一所中学去当志愿教师，和公司还保持联系。又过了一年，在2000年春，他回公司发起员工捐赠了上千册的书籍给学校。那时公司正好有十余台员工退来的计算机，连同我已上了大学的女儿留在家的一套，全部送给小彭的学校。
过去我们也曾把多余的计算机捐给天津附近的学校，都仅止于得到一幅幅学校回赠的感谢锦旗，不醒目的挂在员工餐厅，从来没有学生们写信给我们。
记得那天是9月29号，星期五，隔天就开始放几天「十、一」的长假。快到中午休息时，我的助理把小彭和二十四封学生们的来信放在我桌上。读完了小彭的信，我把学生们的信一封接着一封认真的读。
「哥哥、姊姊」，每位学生都这样称呼我们。
「我是个农村的孩子，没有太多优点。哥哥，姊姊，用手握起那只静静躺着的钢笔给你们写信，我的思绪万千，不知从何而说，因为我想说的太多了。首先我感谢你们，你们给我们捐来的东西，对你们来说，可能是微乎其微，但对我们来说它实在太重要了。」
「大哥哥、大姊姊们，在这里我对你们说一声『谢谢』，谢谢你们的计算机和图书。我们这里的条件很差，学校一本课外书也没有，更别说什么计算机了。这学期你们给了我们那么多书，还有十余台计算机，同学们知道后都非常高兴。」　　　　
「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愉快，在你们的帮助下，我们的生活由无聊变化兴奋了。」
「我们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才好，只好用笔在纸上说声『谢谢大哥哥、大姊姊们』。我看着那一本本的好书，彷佛你们就在我眼前。」
「你们为我们捐来的图书，我一口气就看了几本。说实在的，以前连想都没想过看这样的书，书包里除了主课、副课外，连一本课外阅读都没有。现在可好了，同学们一闲下来就捧著书看，像渴极了的小树苗，吮吸春天的甘露.。」
「哥哥、姊姊们，我代表全校师生向你们致意，衷心地说一声『谢谢』，你们有一颗博大的心，这颗心使你们无私地奉献，给予我们莫大的支持和帮助。」
一封封工整的信，一声声「哥哥、姊姊」，一声声「谢谢、谢谢」。学生们的纯朴、真诚、可爱，深深打动我的心。我开始明白小彭所说的「一年时间，眨眼就过去了，有欢乐、幸福也有痛苦和惆怅，所有这一切都让我感动，让我难忘，更让我留恋。这里是我情感的故乡，是我梦的家园。」
我在大学毕业后离乡出国，三十年来搬迁动荡有如浮萍。少年时候的故乡虽在，而今不仅人非、物也非，早已不堪归去。面对这些写在粗糙纸上的信，霎时，黄羊川竟也成了我情感的故乡，梦中的家园。霎时，我更痛心那失去的祁连山下的好牧场。